瞎头刘剑眉，大眼明亮可不瞎，只是脾气暴，我们这儿的习俗，将脾气暴的人称为瞎头子。

小时候，一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来到刘埂村，大家争先相告，皆说此人眼瞎心灵，算得准哩。瞎头刘的母亲彼时正剁完猪菜，将手放围裙上揩了几下，顺手拧住在一旁的老大。那算命先生轻捋下巴上的几撮胡须，笑说：“这娃是个读书人，靠文化吃饭。”瞎头刘的母亲高兴之余又将小儿子的生辰八字说了，但那人掐指捏摸了半天，说这老二是二十三岁婚配，二十五岁得子，三十岁会有坎坷……母亲问：“那老二靠什么吃饭呢？”算命先生眯缝着眼说：“此孩生时正值天君瞌睡，真拿不准。”

午餐时，母亲对老大说：“你是靠读书吃饭哩，可别每天只顾着玩了。”老二支棱着耳朵，急问：“我是靠什么吃饭呢？”“你也是靠读书吃饭。”母亲急中生智说。“那考不取怎办？”“考不取多努力，靠读书吃饭肯定考得取。”老二反复追问考不取怎办，母亲没法回答。

忽然，老二摞下碗，操起屋旁的赶鸡棍说：“我去把那瞎嚼乱说的瞎子赶走，只会算说靠读书吃饭，却又算不出考不取怎么办，我去找他将算命钱拿回来。”老二的袖子都被扯乱了，一家人均拦不住。老二额上有旋，老一辈说，那是抵人佬旋，平时不好相处，自此得了名声，真是个瞎头子，后来直接称瞎头刘。

瞎头刘聪明，尤其擅口算，老师的题目一出，我们都在那儿找纸寻笔列竖式，他总能脱口而出。他长的高大，身子骨好，精气儿也好。初三毕业那阵，一到中午，我们都蔫了头，一个个上眼皮搭下眼皮，想复习却没劲儿了，他却精神抖擞，腰板直直的，各科作业完成得井井有条。老师们都说：“你们要向刘正学习。”我们都羡慕地瞅他，慨叹怎么没长出他那样的脑袋。瞎头刘是进一中的料儿。

瞎头刘没进一中，中考都未参加。我们都在冲刺的时候，瞎头刘却趁着周日返校，将书、被子等悄悄拖回了家。老师去请了几次，又派我们几个和他要好的同学请他，可每次去，瞎头刘都紧闭门窗，任谁磨破嘴皮子也没用。大家这时才又想起，这瞎头刘的称号可不是虚的。

他的母亲哭肿了眼，说：“这孩子咋这么执拗呀，心疼父母挣钱不易，说只让哥哥读大学就好，自己要去外面闯一闯，好为父母减轻点负担。”瞎头刘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将我们的心都滴得酸酸的，瞅一下他的家，破瓦屋比别人的矮一截。我们想，瞎头刘一定也在窗后抹泪。

我们背着书包乘车去县城读高中时，瞎头刘背着大包裹乘车去市里乘火车，他淹没在一堆行李中，向我们挥手，微笑。

一晃已近知天命之年。

前几日，母亲打来电话，说村里在接自来水，水管要经过几户人家，可那几户却阻挠施工队施工，让我回去找下村干部，这吃水等不起。

母亲腿脚不便，不愿来和我们爬楼梯，也不愿打扰我们生活，独自生活在老屋。近些年，母亲也绞不动那笨重的轱辘了。周三课少，我请了假，割了点肉，买了些菜，急忙奔回家。

进了村，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在母亲说的那几户人家那里，旁边停着一挖机，只见一个大个子正大声的嚷着：“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迷信。全村吃井水致癌的不下二十例，大家还嫌少吗？这修自来水是政府的脱贫惠民工程，到那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呀！”

“现在动土就是不行，我家就是因为早些年村里架线，压了咱家老宅龙脉，老李英年早逝的。老李啊！他们欺侮我这个孤老婆子啊！”李老太呜咽地哭了起来！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李大婶，您糊涂了吗？老李是肝癌去世的呀，您忘了吗？您一个人过日子，村里少了给您照顾吗？您可是建档立卡户啊！这次修水管，您还可免入户费呢。”我定晴一看，这不是瞎头刘吗？啥时回来当了村带头人？

“这个李婶，年轻时就爱贪村里人便宜，谁家猪拱了她的菜，不赔点儿钱是不罢休的。”唉，工作难做呀！我思忖着瞎头刘会怎做？日头毒辣地炙烤着每个人——真热！我看瞎头刘的后背一圈湿印。

“李婶，您看您儿子不在身边，吃点水也不方便，您已享受到照顾，您觉得让村里赔偿您，今后在村里，大家如何看您啊？”

“是啊！李婶，难道你希望村里一盘散沙吗？疫情期间是谁给你送吃的，买药啊？”

“李婶，这么好的干部到哪儿找！修了路，安了灯，为村里建农业观光采摘园，现在过的才是日子啊！”……

李婶抬起了头，瞅了瞅屋头的太阳能路灯，看了看笔直的水泥路，又看了眼那快干涸的水井，用袖子揩了下汗，说：“丢脸了，我老糊涂了！大伙儿挖吧！”

回到家里，母亲说：“瞎头刘在外挣了钱，以前就为村里捐了不少钱，想到村里留守老人多，镇上专门请他回来当了书记呢。”

华灯初上，我和瞎头刘站在村文化广场的旗台下，一阵微风拂来，红旗舒展着身子，不远处，一群新面孔正在那里跳舞。望着老刘略显沧桑的脸，我说：“你脾气真好！”他吐了一个烟圈，掐灭烟头，说：“好事不能办瞎了，大家都睁眼看着呢！”

广场上的灯更亮了，人也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