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加入收藏|手机版
投稿信箱:hkwtgvip@163.com
您的位置:首页 > 李琬
​李琬丨耶烈万之瞬息
作者:李琬     发布日期:2019-12-20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傍晚从高处看去,整个埃里温躺在山谷中,焕发出柔软的棕粉色,因为当地造屋常常采用凝灰岩的缘故。楼房色泽相近,城市也更显得平静安宁,虽然这也是不久前爆发天鹅绒革命之地。这个国家的国民,不过分热情,也无高傲的姿态,态度自由自在无拘束。在亚历山大·塔曼尼扬的设计下,埃里温道路井然又布局紧凑,建筑大都保留了上世纪的风貌。美术馆内窄小而陡峭的扶梯飞速行驶,颜色绚烂,层层攀升,通向苏联时代所理解的未来主义,置身其中,恍如进入虚构的时空。


我们在亚美尼亚山结的一脉中穿行,无声的风打在脸上。迎面而来的是小高加索山脉。和我们的葱岭非常不同,这里的山也带着安宁祥和的神色,表面呈现桌形,一望无际。金色绿色的草,短短的一茬匍匐在灰白色的岩石上,枯干厚实,如小马换毛时参差的茸毛,似乎也微微被风吹动,但不会改变它执拗的形态。因为地势平阔,是中国少见的地形,能够清晰见到多处焚烧草地升起的烟雾,在光照下闪现迷离喑哑的灰白色,那样旷寂而热烈的气氛,令人联想起痖弦的句子。


路上经过Dilijan森林,桦树变成金色,光泽绵密。大地戴上新的金戒指,闪耀清澈冷冽光线,我们不再能够越过它,只在这光溜溜的指节上打转。据说这片森林的某处就是Varoujan Garabedian的宅子,他是大屠杀难民的后代,出生在叙利亚,作为亚美尼亚解放秘密军队的成员,他向土耳其寻求复仇,实施恐怖袭击,因而在法国被捕。由于无数人的恳求,多年后他终究被释放,现在回到故国,隐居在此。可见个体与民族相互依赖之剧烈程度。为之献身之物也反过来托付于自己,也是一生里值得感慨羡慕的事。


经过森林,来到瓦纳佐小镇,仿佛走进从未拥有过的记忆。降温的秋日,人行道上边缘峻峭的落叶也会令我们受伤。各地的亲人们因为工厂而患上恶疾。我们病了,但我们不会责怪让我们生病的人,却心甘情愿地赞美为之牺牲的东西:渴望牺牲,渴望付出,它可以取代一切个人主义的孤独痛苦。桌上摆满了菜肴,青椒塞肉、烤土豆、烤鸡、腌秋葵、腊肠、白兰地、山茱萸果汁。透过白色绣花窗帘,可以看见窗口高高的松树。在世界的一隅,它们就是富裕和满足。


走上街道,两边稀疏排列着昏暗的店铺,令人沉沉欲睡,大人牵着吃巧克力的小孩子走回家。街边一条小路通向那座近乎废弃的房子,那是亚兰家的老宅,原本属于亚兰的祖父。院子里曾经种满了花,长着两棵苹果树。树上结满苹果,枝条下垂,树下也落满苹果,来不及被人吃便掉落在地上,反射出带着灰土的紫红色暗淡光彩,在不太晴朗的黄昏空气里益发恬静。一个老人坐在店铺门口,抽着烟,店铺里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工作要做,但是他坚持每天都出来坐着。他向我们伸出手来,是一张被生活、历史和遗忘折磨过的手,和这世界千千万万个小镇上的居民一样,是我们的叔叔伯伯。


小雨忽然落了下来,前方是用亚美尼亚文和俄文书写的汽车站标志。我们等了不一会儿就上车了,月亮被云罩住,投下晦暗而富有挑逗意味的光芒,像秘密警察的视线落在我们发冷的膝盖上。在车上偶然遇见的当地女人也会告诉我,北京,我去过,雅宝路,雅宝路,我    曾在那里卖衣服。山路上的黑暗越来越重,亚兰跟我讲起过去的事。从前,亚美尼亚黑帮盛行,几乎无人不与之有所沾染,经过他们,无数日常生活的链条才得以顺利在苏联时期运转。根据规矩,黑帮头目从不以某种职业谋生,只需要尽好自己的责任,从中获得生活所需,直到某天突然死于敌手。他们的所作所为又赢得民众爱戴,撼动众多上一代人的生命。回到埃里温,光脚踩在公寓地板上,一阵湿和冷,又被木头地板抵抗。在陌生的国度,反而不觉得任何不安和惶恐,对着楼道里装上十字架的镜子照照自己,试试能不能看见《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自己最喜欢的那个阿辽沙。没有。一个和宗教毫无瓜葛的人。城市仍然漂浮在音乐中,而我拉上窗帘便蒙头大睡。


如今一切变化,又仿佛奇怪地陷于停滞,人们依然居住在旧时代的房子里,和亡魂相处,也带着众多不安和不甘。中国人急匆匆抹掉过去的痕迹,在这样又老又慢的地方,不免感到,生存的本来面目,就是无法忘记和无法磨灭,是承认过去的好无法复制,过去的坏也未必消除。在每周的bard club里,五六位歌手轮流演唱,听众不过二十人。这些上了年纪的歌手仿佛延续着Bulat  Okudzhava的传统,自己写歌、弹唱。在亚兰的帮助下,虽然我无法听懂歌词,却也能够了解歌曲的大概。对于现场一两位歌手,早在来到埃里温之前就已经听过。他们不追求成名,但到来的听众几乎人人都熟悉他们的歌。这些歌,有关战争、失去、理想和爱,关心政治、平民的悲欢,譬如其中一首歌唱:“总统说未来会更好,但未来来得太慢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种纯而又纯的、属于民众而又在幽暗之地发生的民谣和诗,引逗我不远万里来到这张小小木桌的烛光前,为了听一听,在这个人人争取决定自身命运的国度里,音乐如何融进这些虽是一小部分但无比真实热烈的生命中——普通主妇打扮的女人、衣着朴素的父女、独自到来的艳丽女子、带着妻子前来的瘸腿的知识分子、看起来愤怒而快乐的男孩……他们全都开始和歌手一起拍掌歌唱。我在这些歌声中感到自己被紧紧抓牢的亲密,心在眩晕、跌倒、再度站起,一部分头脑已经得到更新。你不再单单是你,你也是你无法成为的他人所留下的空隙;你是渴望走到他人那里,却隔着一点什么,但每每因为突破那隔着的一点什么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漫游者。


而终于到了这天,10月20日傍晚的埃里温,城内结满了庆典用的霓虹灯,满眼是银色与金色。到了将近十二点,石榴红和金色的烟花纷纷爆裂,我站在阳台上看。住所就位于图曼尼扬大街旁边,四边道路无限上升,把我们包围在一个低凹的核心。四处都有居民和我一样站在阳台上,发出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感叹和惊呼。以山和天为背景,色彩灿烂的火星从黑魆魆的无尽野幕中缓慢滚落,一颗一颗散开为纤尘。我不得不想到,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在为这城市的古老增添一个刹那,虽然如此短暂微小,却尽力延长扩展自身,以至于最终坠落消殒。


回声层叠,此起彼伏,耶烈万的两千八百年生日,在这一时刻降临,我在它两千八百年中活过的这一小时,也永远不会再度到来。桌上还躺着亚兰母亲送给我的两颗柿子,两只青橘,一把糖。有香味的时间慢慢流溢,落在所有的阳台、卧室、餐桌和纱帘上,在手风琴的黑暗反光下跳舞,唱一支从里海沿岸到太平洋西岸都会唱的熟悉模糊的歌;在斑驳的记忆里,那联结我们所有人的东西还未失去。但隐隐约约,又有新的联结被捏塑起来,在每一个bard的喉咙里,在每一本被打折出售、无人在意的旧书中回荡,属于那无限的少数人,是我们最珍爱的,一个人清晨起来行动时从窗外透进来的薄薄蓝光。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上一篇:没有了

下一篇:没有了

李琬

诗人丨特约

1991年生于湖北武汉,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图书编辑。

写作诗歌、散文,兼事翻译、批评。作品见于《上海文学》《诗刊》《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