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篇

一

有个以前的学生发微信来说，“老师，我最近失恋了。我感觉我的生活很失败。所以我想种花。如果看到植物长好了，就会有成就感。您有什么推荐的吗？”

很特别的种花理由，但我能理解她。当我们对人的世界感觉无能为力的时候，如果能把眼前的一盆花照顾好，这也是建立起自信，拯救自我于绝望的一种方法啊。

考虑到她现在的状态，我得给她推荐一种特别好种的花才行，不然种死了对她又是一个打击。

“那你种薄荷吧，”我说。

薄荷不仅特别好种，它的茎叶的香味，对失恋的心也有抚慰的作用呢。

但即便是像薄荷这样强健的植物，要种好它也多少要对它有些了解，也就是说，要做点格物致知的功夫。每种植物，都多少有一点它自己的特性，或者说它对环境的特殊要求。只有满足了它的要求，它才能长好。

通过做格物致知的功夫，满足一种植物的要求，让它长得欣欣向荣，这也是在无序的宇宙中，开辟了一小块有序的天地。如果能把它推而广之，这块有序的天地就会越变越大呢。那样说来，种花的意义也就超出了个人的范围，和儒家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也有相通之处嘛。

二

薄荷的品种很多，有野薄荷、绿薄荷、普列薄荷、胡椒薄荷、柠檬水薄荷等。在花市最常见的，就是绿薄荷(Mentha spicata)，又称留兰香了。它有四棱形的茎，皱皱的长圆形的叶子，用手拂一拂，就会散发出一股清香味。

为了降低成本与价格，花市的薄荷一般都是用的最便宜的拼配植料种的。这种植料保水性差，含有的肥分少，所以买回家后，最好自己拿园土重新种一下。薄荷又很“吃肥”，不拘什么基肥，比如豆粕、鸡粪之类的，都可以在土里拌一些。种好之后，平时要把它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样薄荷就会长得很肥壮。

这时，不要不舍得摘它的枝叶泡茶或者是派别的用处，因为薄荷生长得很快，你摘后它马上就会生出新的枝叶，不摘的话它的枝叶就会越长越细长，然后株型就有些难看了。

我种过一次绿薄荷，用的是一个直径约十八公分的比较大的盆。一开始这盆薄荷长得很好，枝肥叶大，大半年过去了就长满了整个盆面。

这时它的长势就开始变差，叶子变小枝条也开始变得瘦弱，追了肥也不见有大的改善。我把盆里的薄荷连带整个土球都倒出来一看，才发现它的地下茎已经长满了整个盆面，而且在盆的周围一圈已经盘得密密麻麻的有好几层！

这时才知道原来绿薄荷是种蔓延能力极强的植物。它的地下茎已经在盆里长得密度太大太挤了，怪不得长不好了。于是我把它的地下茎连同枝叶和泥土切下一小块，换上新的泥土和肥料种回盆里，其余的丢掉。不久这盆薄荷又长得茁壮如初了。

三

我还种过一次普列薄荷(学名是Mentha pulegium，英文俗名叫Pennyroyal)。这回是籽播的。长出小苗后，这货不久就长出四五根匍匐茎，做出往四面八方蔓延的架势。看来，它也是种侵略性很强的植物。它的叶子比绿薄荷要小，也光滑一些，油亮油亮的。

等它长大后，我就把它放在阳台上，除了浇水外，不怎么管了。

初夏的时候，我有一天上阳台浇花，发现它居然开花了！是半圆形的一丛丛密集的粉红色小花（术语叫做轮伞花序），开在叶腋间。它的花苞一定很小，所以长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注意到。

既然开花了，就把它拿下楼去欣赏欣赏吧。于是我就把它放在了客厅里。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到客厅里忽然闻到一股烧焦味。难道是昨晚有东西放在煤气灶上，忘记关火了？赶紧去厨房看了，没有呀！难道是电线短路了？没有那股子难闻的塑料味呀！

突然想到，这是那棵普列薄荷的花的香味。这味道应该不浓，原来在开放的阳台上，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所以闻不到；但在关闭了门窗的房间里，就慢慢累积变浓了。

原来普列薄荷的花有香，而且是一种焦香味！

四

后来，又有一位朋友送了一小盆“猫薄荷”给臭咪。

“臭咪”其实并不臭。它虽然像多数猫咪一样，很不爱洗澡，但是舔自己舔得很勤，并没什么异味，所以“臭”是昵称。它是我家当时养的一只三花的小母猫。我有时拍了它的照片放到微博和微信上，于是它也有了一群粉丝。

臭咪有一次吃光了我一盆柠檬香蜂草，但对这盆“猫薄荷”并不真正感兴趣。（据说猫薄荷只对一半的猫有作用，另一半的猫则对它无动于衷。）于是它就成了我阳台上的一盆观赏植物。

这猫薄荷长得跟绿薄荷还真是很像，它的叶子也是长圆形的，只是没有薄荷的油亮，长叶脉的地方凹下去，所以有些皱皱的，揉碎它可以闻到类似薄荷的清香味。当时我也以为它是薄荷家族的一员。

过了段时间，它的枝条长得长长的，弯垂下去然后又抬起头来，在叶腋间和枝端长出一些花苞，开花了！

它的花是二唇形，漂亮的蓝紫色，比薄荷的花要大，也要稀疏些。

这时我想到，猫薄荷也许并不是一种薄荷。因为植物学家看植物之间的亲缘关系，并不是看叶子是否相像，而主要是看植物的生殖器官也就是花和果实。

我翻了两本书，果然发现薄荷是唇形科薄荷属的，而猫薄荷则是唇形科荆芥属的，其实它就是荆芥。所以它们虽然是有些亲戚关系，但还真是两种植物！

荆芥（学名Nepeta cataria，英文俗名叫catnip）的枝叶里面，有一种类似猫发情期的小便里含有的外激素，所以一部分猫闻了之后，就会进入酒醉般的迷狂状态。麦克·波兰（Michael Pollan）在他的《欲望植物学》（The Botany of Desire. Bloomsbury: London, 2003）一书中，就写了他的公猫弗兰克对猫薄荷的反应：“他会先嗅一下猫薄荷，用牙齿撕扯它的叶子，然后，好像是在一阵阵的性狂喜中，在地上打滚。”（第127页。）

读《广群芳谱》，“薄荷”条引晋束晳《发蒙记》：“猫以薄荷为酒，谓饮之即醉也。”（《御定广群芳谱》，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第1935页。）又引宋陆游的七言绝句《题画薄荷扇》：“薄荷花开蝶翅翻，风枝露叶弄秋妍。自怜不及狸奴黠，烂醉篱边不用钱。”因悟古人在这些地方写的，其实都是猫咪对荆芥的反应。陆游看到家里的猫咪（以前把家里养的猫称为“狸奴”，现在倒好，反过来了，养猫人自称“猫奴”）烂醉如泥般地躺倒在开花的“薄荷”（其实是荆芥也就是猫薄荷）旁，不由得心生羡慕，因为它不用花钱买酒，只用闻闻揉碎的叶子就能醉倒。古人缺乏科学的植物分类学知识，把这两种叶子和香气都很接近的植物当成是一种，也是很自然的。

五

前几天我又发微信问那个女生，“你薄荷种得怎样了？”

她说，“不错。”并且她还一下子对香草发生了兴趣，除薄荷外，还种了罗勒、百里香、迷迭香等。

显然，她的状态是好多了。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