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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作者:张桃洲     发布日期:2019-09-04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一位诗人兼具批评家的身份,不是这个年代所独有的现象:从早期的胡适、郭沫若、朱自清,到后来的唐湜、袁可嘉乃至当代的一些诗人,这几乎构成了中国新诗的一个“传统”。在我的阅读中,周瓒最初是以一位批评家的身份进入我的视野的,她关于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精当的梳理和颇有见地的辨析,让人们领略了新一代批评家的锋芒。一次偶然机会我读到她的诗篇《黑暗中的舞者》,由此见识了她作为诗人的一面。在一定程度上,这首诗显示了具有双重身份的周瓒诗歌写作的某些品质。

《黑暗中的舞者》实在是周瓒诗作中给我印象极深的一首。它似乎来自一部同名电影,但毫无疑问,这首诗和她的同样与电影有关的组诗《影片精读》一样,并非简单地对影片的摹写、呈现、呼应或重新诠释;毋宁说,通过对画面的再度塑造,周瓒展现了她心目中的生命和人性场景,更重要的是她以此确立了属于自己的语言:


她的发触到自己的肩,细微的痒

撩起她的自爱:是的,她也愿

唤醒她自身,那被生活的壳

紧裹住的部分;不,她并不是在享用

禁果,她只是在揭开她自己


这里的确涉及语言的“唤醒”:语言为“黑暗中的舞者”所激发,反过来,语言照亮了黑暗中的形体、动作和黑暗本身。“黑暗”在此不仅是一道弥散的背景,一层幽深的底色,而且它在与“舞者”的纠缠、叠合或分离中,被赋予了一种灵动的品性,令人想到布罗茨基《黑马》里不能将黑马溶入的黑暗。实际上,周瓒在诗的外围设置了双重的观看:对影片的观看和对舞者的观看。然而,对黑暗中事物的观看或面向黑暗观看,这本身构成了一种悖论;另一方面,随着“舞的眩目浇灌着∕黑暗”,全神贯注的舞者逃逸了观看的捕捉。因为,就像叶芝一首著名诗篇所描述的那样,舞和舞者已变得难以区分:


舞如何支配舞者,他因为耗尽而更生

黑暗是否孕育过擦亮,她发光

并归于圆润:那时,他们更像两株

鲜亮的植物,经受热力的雨,速度的风

在午睡的太阳里,月亮般轻轻摇晃


我以为,由对这首诗的阅读,或许可以修正两种关于周瓒诗歌的充满偏误的判断:“女性主义”和“学院化”。诚然,这首诗的细密语感所透露出的女性气息以及鲜明的思辨色彩,让人不免会用这两个词来概括它。可是,一旦进入诗歌文本的肌理进行分析,标签的功用便捉襟见肘。以上的文本分析已经告诉我们,任何概念对于理解诗歌而言,仅仅是散布着迷障的起点而不是归宿。

尽管周瓒曾在多个场合下谈及“女性诗歌”,并一再强调“女性主义诗歌写作是存在的,也是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的”,但我更乐于提请留意她提出这一命题的意图:“在诗歌写作中,理解女性身份……肯定女性的创造力,为女性从事诗歌写作创造尽可能自由和敞开的空间”,“真正地发现和公平地评价女性创作的诗歌所具有的独特品质,理解她们独有的生活经验、集体记忆和对现实的批评精神”(《从身份“主义”到性别“书写”》)。这番陈述表明,作为一名积极的“女性诗歌”倡导者,周瓒其实超越了狭隘的流俗意义的“女性主义”,即那种被纳入极端的文化对抗或反叛模式的“女性主义”;她只是相当理性地吁求着女性诗歌写作的权利——一种与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利。她不是激烈的,而是温和的,很显然,她不会成为一个行为主义者。在她自己的诗歌写作中,她更是如此: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记忆

最后的,所以,纪念这个词来了,我无法拒绝,我必须承受

                                                           ——《在人群中》


虽然这里仍然暗含着女性特殊的视角和特有的语气,但不难看出,先天的女性气质只是诗句展开的起点,在其中一种更高的人性关怀溢出了性别的限囿。在我看来,如何从女性自身的独特经验出发提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命题,应该成为女性诗歌关注的焦点之一,而周瓒的写作恰如其分地实现了这一点。

另一个关涉周瓒诗歌的所谓“学院化”的说法,大概源于她的学院背景和诗人兼批评家(还有翻译)的双重身份。暂且不论这一说法的含糊不清,仅就这一概念包裹的诸多潜台词来说,其间事实上充满了对诗歌写作的误解。不可否认,批评的思维习性潜在地影响了周瓒的诗歌写作,比如调遣语词的准确(如《轻逸者》:“她编织着词语∕和遥远的元素,使它们绵密结实∕好让那金色的织物配得上她的一头乌发∕和她过于细腻的、沉思中的宽阔额角”)、语调的分寸感(如前引《在人群中》中的诗句)、分析性的元诗倾向(如《形式》:“戴着这副引号的∕镣铐,闪着金属光泽,一个人跌下楼梯∕而众人立即布满了楼梯的每一级”)以及复调(如《春天》《散步》)等技法的运用,但同样无法否认的是,这些因素的大部分恰好是诗歌写作所必需的。倘若说,阅读周瓒的诗歌确实常常会联想到她的学院背景,那么这一背景为她的写作提供的不仅是词汇、“知识”或技术,而且更是心理、诗思和写作基调的蓄积。进一步说,这一背景使得周瓒的诗歌写作,为90年代以后女性诗歌带来了某些新的可能性(尽管我并不赞同通过性别区分来看待她的诗歌)。

无疑,周瓒不是一个技术至上者,相反,她是一名对技巧保持审慎的克制的诗人。技巧在她那里已转化为一种对个人语感的追求:


阳光的暖意,抚慰着梦的双颊

而梦的心,你能想见,却不合拍地暴走在

飘雪的节奏里:她需要,她渴望

梦的时速,快似最新型的火箭

                                     ——《白日梦》


借助于一个窄小的角度和一层薄薄的剖面,周瓒的笔触探入了自我隐秘的深处,捕捉到内心的极其细微的颤动:“而几乎和蝴蝶一样,那灵敏而闪忽的心灵∕回旋着落入你的手掌,被你握住∕又瞬息间消融在你的掌心”。可以看到,这种对于日常经验开掘的重视,正是周瓒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在她的诗作中,没有密集的宣泄和抽象的玄想,更多的只是日常生活场景的呈现,诸如地铁、花园、湖泊、积雪、合影、农庄、塔楼、海滩、工地、犬吠等等,这些大量出没于她笔下的公共场景,交织着她对世界的洞察和对自我的反观:


是的,我知道,鸟儿在飞翔

但它有一种美姿,是宁静

                   ——《滑翔中》


“滑翔中”的“宁静”,我想这可能正是诗人从事写作的一种状态。因为,其实她就是“黑暗中的舞者”——


……舞才是她的灵魂

那一个个白天只是些空壳!


                                                       

2005年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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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桃洲

著名批评家、诗人 丨特约

张桃洲,1971年生于湖北天门,2000年12月在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中国现代文学及思想文化研究。

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90余篇,出版《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新诗话语研究》、《语词的探险:中国新诗的文本与现实》等论著。

获首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北京市第九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第二届“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等。入选2011年度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