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在朋友家吃饭，电视上刚好在播周星驰主演的《武状元苏乞儿》，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忘记我是第几遍重看，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这部电影的故事情节V型反转和情感渲染都堪称港片经典，完全可以拿来当剧本教材给学生上课。“为你死，为你亡，为你上京考状元”，电影背后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飘扬起来，把观众都带飞了。
扮演苏乞儿父亲的吴孟达在片中身份是一位广州将军，儿子上京考武状元，他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那就是举家搬到京城，于是家里的荔枝树连根拔起，和墙壁窗户一起搬迁运走，不计成本，阔气得很。这广州将军腰缠万贯却大字不识，性情放荡不羁，做事飞扬跋扈，关键时刻竟然可以吓退身份显赫的王爷。对广州将军这个人物的塑造背后，是一种南方土豪的自嘲式黑色幽默，也代表着改革开放之初内地人对于这些讲着一口粤语的南方人的某些普遍观感。彼时粤语歌曲火遍大江南北，香港电影如日中天，那种不装不作的幽默大度深入人心，几乎让人忘记这是娱乐业的工业生产模式。
对香港文化的仰望背后，是对香港经济发展的心理确认。这些年广东经济逆袭，当然离不开学渣对学霸的不断学习。四十年过去，广东的经济发展迅猛，成绩斐然，广东人早就不再提起当年游过海港到对岸讨生活的艰难记忆。这四十年，对广东而言是经济上的华丽转身，也是苦苦求索文化自信的艰辛路途。
若论文化气象，岭南一直在仰望北方，很多岭南人会觉得自己站在贫瘠的土地上，仿佛拿一把洛阳铲在北方随便铲铲都能挖出历史，但在南海边一铲子下去，大概只能挖出红头船。岭南很长时间里被目为南蛮之地，韩愈来过潮州，苏东坡来过惠州，但被迫南来无非贬谪之臣。
其实在漫长的岁月里，广州曾是封闭帝国“一口通商”政策之下唯一的一个呼吸口，南粤子民都是可以与大海交谈的人。不必说早在公元前两百年南越王宫就已经出现曲水石渠构建的人工园林水景，我们只需将眼光往前回望到一百年前，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人都是从广东走出去，从而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但中国的历史太重了，这些都不足以产生文化自信——广东就是吃吃吃，能有什么文化——从经济上看，所谓“北上广深”四座大城市，广东已得其二；但从文化上来看，却常常有些尴尬。单就文学而论，若文有南北，则北是北京所代表的广阔北方，南则是上海与江浙所构成的大江南，仿佛没有广东什么事了。诚然，在文化的印象里，广州深圳都显得太年轻了，从来没有在中原文化的版图之内，广大的新南方并没有被当成南方的必要补充，新南方勃勃生机的文化态势很容易被视而不见，只剩下钱多人傻的广州将军形象。
回头看去，欧阳山《三家巷》、陈残云《香飘四季》和秦牧《花城》依然巍然而立。几十年来，广东成为人口流入最多的省份，广东作家的队伍也不断壮大，加上电脑和网络的发展和普及，往前看，我们可以看见广东文学新的形态：一直培植无功的广东本土作家开始涌现，而移居多年的外来作家也深深扎根，已经比广东人更了解广东了，南海之滨虽无巨木，但眼下大树小树也已经郁郁葱葱了。
时隔多年以后，南海边又画了一个圈，一个叫“粤港澳大湾区”的圈。四十年前画了一个小圈，便让小渔村变大都市，也激活了整个广东；如今画了一个大圈，若能促进经济腾飞，无疑是民之福祉。大圈划定，发展可期，那么不妨静下心来，思考大湾区未来的文化气象。
既然画了一个圈，粤港澳大湾区又以粤语作为共同地方方言，有人便提出，在文化上应该也画一个圈，求同存异，形成更为统一文化景观。这种思维模式乍听有理，细思却不太妥当。在我看来，发展求同，文化存异，异质性是创造力的基础。与求同相比，存异对于文化来说简直就是生命金线。单以我熟悉的文学而言，百花齐放，便是桃花、梨花、李花、茉莉花皆可开放，所以也就有桃子、梨子、梨子可以吃，还可以闻闻茉莉花香，多好的事。这样的道理说起来简明如常识，但却需要不断重申。
在更宏观的角度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粤港澳大湾区的经济发展，有别于厚重庄严的北方文化，有别于典雅优美的江南，以粤港澳大湾区会代表的新南方文化将会以更多元，更灵动，更科技的形式展现新的魅力。在“求同更应存异”的新南方文化思维之下，应该提供一个全新的空间给大湾区的文化人，以更开放的态度，以敢闯敢试的精神，去书写描绘大湾区的未来。一百年前，蔡元培给了北大“兼容并包”的思想，是以北大成为北大；一百年后的今天，南海之滨的有识之士，若能达成“存异”的共识，允许在文化上的大胆试错，则思想汇聚而成江湖，以及对江湖的反思也将并存。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像“武状元苏乞儿”这样的绝处逢生的故事才会成为可能。
广东人喜欢周星驰的电影，喜欢他电影中幽默的反讽和侠义之气。海滨渔村贸易之地，若起争端，先得以幽默化解之，再不行就只能以武侠解决之。周星驰深谙此道，掌握了幽默和武侠两种武器，这两种元素遍布他所有电影，所以他的电影如此好看。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心目中的大湾区文化愿景，那便是香港少林足球队、澳门赌圣和广东食神围坐在一起喝酒，最好有令狐冲在旁边弹一曲《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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