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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旅途
作者:海男     发布日期:2019-09-05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旅途是梦游的一种形式,它就像酒一样需要酿制。

旅途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之前被我们一次次在梦里呼唤的场景。一九八六年是我被一个关于长旅的梦纠缠的时刻,那一年,世界是安静的,我像往常一样去县文化馆上班,带着笔记本坐在办公室写诗歌,那时候我已经写下了大量的诗歌。有一天,我突然滋生了一个梦,其实,这个梦在一九八五年冬季就诞生了,一个关于走黄河的梦,这个梦跟我们当时的时代背景相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我经历的时间记忆中最为特殊的十年,在我所居住的小县城经常会迎来骑自行车环游全国的探险者。那时期,艺术家,诗人作家都喜欢在祖国的版图上游走。这十年是滋养理想主义和虚无主义者的摇篮。正是在这背景中诞生了我走黄河的梦。其实,在我身体之下就能感受到金沙江的浪沙,我对大江大河的了解,首先就是从金沙江开始的。我曾走在金沙江灼热的大峡谷中,看见了在峡谷中的牧羊人和他的几十只黑色山羊……我的童年给予了我岩石的青灰色、蝴蝶的翅膀、寂寥的荒野……尽管如此,我仍在追踪着时代的脉迹。八十年代的漫游似乎不需要带更多的金钱,而且那时候我们包里也没有钱夹子,在一个经济并不繁荣的时代里,确实会缔造人的梦游状态。现在,有一种鸡汤式的说法,说幸福跟钱没有多少关系。是的,那时候,全中国版图上都游走着众多的魂灵,这一切跟钱都没有关系。


一个梦经酿制以后就蜕变成了旅途,并且延伸到了黄河源头。在青海遇见了昌耀、班果、肖黛等众多的诗人后,我们便在诸多诗人的帮助下从果洛藏族自治州搭上了一辆淘金人的大篷车……

我很少细致的描写这些境遇,因为我青春经历的故事想留待七十岁以后再去复述,当我进入七十岁以后,我要为自己写一本传记。一九八六年四月的黄河源头,听说有二十多万淘金人生活在冰雪茫茫的荒原上。我和妹妹坐在淘金人的大卡车上,这是一辆完全裸露的大车货,我们踡缩一角,寒风仿佛像海潮被巨风呼啸后推向了岸边,我们的面颊被寒风吹拂着,仿佛彼细小的针尖扎痛着。坐在大篷车上的都是三十到四十多岁的男子,他们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棉帽,身穿长祆,无论是棉袄和长袄都已被时间之尘所覆盖,这算不了什么,我听说过在大西北许多干旱的村庄,人生下来到死去就再也没有洗过一次澡。人的皮肉看来就是藏污纳垢的器皿罢了。

坐在大篷车上的所有男子目光漠然,在他们的眼神似乎也看不见时间在流动。偶尔会听见人在咳嗽,我也是咳嗽者之一,因为寒流入侵了身体而咳嗽,而且咳嗽让我的嗓子接近了沙哑。在五千米海拔之上的咳嗽很恐惧,之前,我就听说每天都有淘金人在死亡,因为咳嗽流感而死亡……大篷车在荒野深处的一条土路上缓慢的行走着,偶尔会看见荒野中死去的一只动物的尸骸……


这辆大篷车最终将我们带到了黄河源头……我们下了车,转瞬间,从大篷车下来的那些用皮袄裹住身体的男子就从荒野上消失了,在我们尚未转过神来的时辰,他们就像人间蒸发般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也许,他们回到另一个星际去了。幸运的是尽管嗓音沙哑,我还是经受住了寒流海拔的考验,活下来了。而当我和海慧奔向黄河源头的那一刹那间,之前所经历的痛苦磨练都在奔向源头的圣境而获得了洗礼和感动。


旅途是冥想中,突如其来的一场偶遇。我们需要旅途,因为旅途就意味着离开卧室,这是我们睡觉的地方,每夜的睡眠会休整我们疲惫的肉身。我们需要旅途,因为旅途就意味着离开书房,每个家庭都会有或大或小的书房,四壁中的书架中安居着每一本书的灵魂,正是这是来自书中的灵魂引领着我们生命的迷雾。我们需要旅途,因为旅途就意味着离开了厨房……美食也是旅途中的诱引,它是人间的烟火,是我们每天饥饿时必须抵达的一场场烟火。


在云南的大地上就可以寻找到离开卧室之后的一个地方,旅途首先面对的是距离,没有距离的旅途是不可能的。从离开卧房开始,我们就在寻找一个与卧室不一样的地方。对此,我非常喜欢客栈或旅馆这两个词汇,因为在这两个词汇中我们会找到一个比家里的卧室稍大一些的居住地。旅途之可以召唤着人心,是因为它的陌生区域是不可想象的。越是陌生的、无法猜测的天气、海拔、道路、风情、远方,越能诱惑我们走出卧室的身心。在我们走出卧室以后,只想找到诸如客栈、旅馆这样的地方安居。有时候我们一旦离家出走,其实并不想滋生更大的旅行计划,

因而,我们只想在乡村和小镇的客栈和旅馆中住上几夜。


一 离开书房的旅途是在寻找着我们漂泊不安的灵魂。书房对于个人生活来说,有两个功能,它能安定疲惫的心灵,同时也能产生一颗颗荡漾起伏中的灵魂。书房是黑暗中的宫殿,我们在里面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就想放下书籍,到外面的世界中去聆听鸟语和泉水的旋律。离开书本以后的生活,会使你在自然界中寻找到书中的一道道隐喻:那些从栅栏中奔出的羊群就是隐喻中的自由之歌;那些空气中绽放的野花的香气给我们带来了隐喻中的绚烂……


之后,等待我们的还有离开厨房之后我们遇到的烟火……

二十一世纪的旅途可以直接延续到乡村……从古至今,大凡隐者的旅行都会偏高开地图上那些著名的旅游景区。不过,偏离者均是拥有人文主义的情怀者。他们偏离着喧嚣,这是芸芸众生用其俗区构建的一个乐园,他们在此停顿,挥霍大量多余的时间,他们需要在这个乐园中消耗金钱、时间、对生命的认知;而通向偏离于常规旅行线路的地方是寂寥,当这个世界喧嚣声太多时,总有一些人要在这个星球上寻访寂寥的疆域。在云南有众多偏离于主流旅行路线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为数不多但每日递增的人文主义理想者所赴约。


多年以前,当我生活在滇西县城时,我的旅行总是先抵达省城再进入火车站,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的我来说,火车站是诱人的,蜂拥中的陌生人拎着行李箱子的背影是诱人的,火车站送行者们挥着手与你告别时渐行渐远的场景也是诱人的。之后,火车滚动起来,逾越出城区再进入群山再进入了外省……我坐在窗前,甚至产生了一个关于职业的愿望,如果我能够是一个火车上的服务员,那么我就能每天坐火车,去得很远很远……那时候,远是一个供我无限遐思的地方,远,没有终点站,所谓远,就是满足我感官中无法抵达的虚无主义者的它乡。在我经历了无数次乘火车到外省的旅行写作之后,最终我还是乘火车回到了云南,再之后是飞机的旅行,它将我带到了异域劰旅行线路……世界很大,并且每天向你致意,因为生命是有温度的,一具充满热量温度的身体,总是要与世界产生多种关系,其中,旅行,朝着未知的世界旅行,是每一个身体中有温度的人所响往的梦想。


在新平哀牢山的一座客栈里,我曾跟朋友们在那里住过多次,每天早晨我们六点钟起床,穿过一大片湿漉漉的庄稼地再沿着一片山坡而上,我们伫立在山坡之上是为了迎接日出的降临。日出,成为了我们每天早晨恭候的神,我们屏住呼吸端着像机、手机……太阳呈现而出前的那种神圣,在我们的等待中熔炼着分分秒秒,直到在我们眺望中的远方渐渐出现了金黄色的光泽,它上升着随同四周的光束变幻出了圆圆的光球……有一只狗每天都会在我们到达时也站在山坡上迎接着日出的上升……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天都是如此,那条金黄色的狗,身体康健,皮毛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住在哀牢山的那座客栈里,我们每天都去朝圣日出,再就是每天去朝圣从峡谷中流出来的溪流,那是石门峡中的水,我们沿着石坎朝上走,但似乎走了很远也无法寻找到水的源头……石门峡谷中的水可以直接饮用,它应该是三千年以前的水……是远古祖先们畅饮的水。

金平蝴蝶谷,首先是由蝴蝶所建造的一座王国。许多年以前,就有人告诉我说,你那么喜欢蝴蝶,为什么不去金平看蝴蝶呢?我每年都要在云南的县镇中行走,蝴蝶谷曾是传说中的,当我们抵达蝴蝶谷时已近黄昏,但我们还是在树林中发现了一片褐黄色的蝴蝶。看上去,它们很安静,潜伏在竹林的枝叶上,蝴蝶是伪装高手,它们的形体在潜藏起来以后,看似就像一片树叶,当晚我们住在蝴蝶谷的客栈中,在一座面朝哈尼族梯田的农家乐用晩餐。从梯田中传来的蛙鸣声是唯一的音乐,这是旅途中最令身心喜悦的地方。你坐在竹凳子上,同金平的朋友们喝着米酒,这种用米酿制的酒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在云南的许多地方都有酿制米酒的传统技能,但每一个地方的水质天气的差异不同,酿制的米酒味道也不一样。

十年以前,我曾在滇西临沧的耿马县的黄昏中与当地朋友第一次喝米酒,耿马的米酒有一种蜜糖的味道,你会不经意之中就举起杯畅饮,那天晚上我醉了。米酒的功能在后面,它诱引你贪杯,因为它的味道香甜。从那以后,我就铭记了米酒的魔力。当我坐在金平蝴蝶谷的梯田边再次邂逅米酒时,我品尝到了蝴蝶的味道,蝴幉有味道吗?总之,当我举杯时,我看见了夜空中飞翔着蝴蝶的翅翼,它们的翅翼还会彼此相撞,发出那种令我们虚幻的音韵,因为蝴蝶,我忘记了时间中的锈迹味,时间会让许多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失去活力,包括建筑中支撑一切的屋梁四壁、身体中的血液骨骼……那天晚上,我喝了几十杯蝴蝶谷的米酒之后回到了客栈,竟然睡了一个几年来未曾睡过的好觉。


旅途,有时候只是为了寻找到一场好的睡眠。现代生活有两种不轻不重的疾病正在折磨着现代人,它们就是抑郁和失眠症患者。两者疾病看似并不重要,却像我们生活中充满杂质的空气和水一样每天被我们呼吸和饮用着。我非常羡慕那些居住在离现代生活很遥远的乡村中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与这两种疾病无关。抑郁和失眠症患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大中型城市,因为只有城市的快节奏,累积着人们的心头之患,从而加剧了生命的焦虑。我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抑郁症和失眠症患者,在两者之间我仿佛在逃离又仿佛在进入,这使我有更多机会感受到了周围人的苦楚。身患两种疾病折磨的人们,都在寻找治愈的方式。

其中,人们会选择旅行。旅行,是为自己设置的另一个它乡另一种生活。为什么当人在旅途中时,会遗忘并摆脱那些困扰我们的现实呢?为什么当一个抑郁症者面对河流、山川的美景时,他们脸上僵硬的线条会开始松弛?为什么一个失眠症患者住在乡村森林的客栈中会有一个好的睡眠呢?现代旅行,确实可以疗伤也可以治愈疾病。


旅途,这个词汇是敞开的,有时候,一个词就可以改变我们的现状。我曾在一条条古道上停留,那是真正用脚走出来的旅途。云南的山川中隐藏着许多已经被荒草覆盖的古道。那年春天,我的脚移动中已经来到了两千多年以前的博南古道,青石板上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青草,这条古道曾经是两千多年以前通往㫒城的大通道。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曾亲自走过这条古道,并为此抵达了澜沧江。走到这条古道上,你会听到许多传说中的名字,如杨升庵的流亡、永历帝被追杀都与这条古道有联系。走在这条古道上,你的心是漂泊的,它跟我们的身心在城市漂泊不一样。当你作为人在大城市漂泊时,你看到的是人海茫茫中的虚空,而当你在博南古道上漂泊时,你遗忘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另一种文化的追向,不再拷问自己是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的问题。旅途仿佛是宇宙星际中层层叠加的阶梯,我读诗人但丁的《神曲》时,经常会陷入从黑暗的深渊中往台阶上行走的感觉……这样的旅途,会带来精神的漫游,当我走在博南古道中央时,我隐隐会感觉到前世或今世并没有多长的距离,在我与前世之间只相隔着一种冰冷或温暖的气息……


我们是在朝前行走时看见了一道道像台阶升起在眼前的旅途。只有往台阶上行走时,你才会有看见偶遇这个词汇。很久以前,我站在梅里雪山下祈祷着,我听不清楚自己在祈祷着什么?只是感觉到眼眶中的热泪越来越变得凛冽。之后,我就感觉到了人的渺茫……再之后,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敌人也没有战乱,有的只是一条从澜沧江岸延伸出来的羊肠小道……我走上了这条羊肠小道后才发现了在我前面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在行走……他们走在我前面,虽然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旅途,更多时往往是在行走中,看见了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们的背影之后,同时也看见了我们自己的影子垂在大地上。旅途,让我们学会了谦卑,影子垂在大地之上,我们去寻访更多与生命相遇的人或事,我们学会了隐忍、宽容,并与此学会了救赎。

真实,人之一生,就是漫长旅途中的无数次相遇、告别和挥手的故事。那一年,我感受到了春光的召唤,我来到了山冈上看桃李绽放,之后再住下走就看到了一座村庄。一生中我总是与村庄相遇……我离不开那些屋檐下飞出的燕语,也许正是它们的存在,让我们嘘了一口气,从紧张焦虑中抽身而出,让我学会了另一种存在,像一群雀鸟般栖居于小小的屋檐,飞翔于辽阔的天空。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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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

著名作家、诗人丨特约

海男,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


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海男的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