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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自由
作者:海男     发布日期:2019-09-05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如果给了你全部的自由,身心再无戒力控制,这并非是好事,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我们感觉到不自由时,才能真正体会到这是一个来自宇宙的定力。每一个词语,都由身体去感受,由时间去诠释。自由是什么呢?这个词语的周围是捆绑我们的东西,人,从三四岁开始就感觉到了来自父母的掌控,在我们学走路时,父母的手就在旁边护佑着我们……确实,我们需要护佑,正因为父母伸出来的双手,我们的身体获得了平衡力,而肢体语言的平衡则是我们的身体获得自由的第一种训练一一在父母和他人的陪伴护佑之下的身体,刹那间突然开始了奔跑,我们以后经常会鼓励自己:要学会自由的奔跑,而当我们冒出这句话时,我们已经到了不再自由的年轮。


第一次摆脱了父母和他人的护佑,突然间奔跑起来的刹那间,生命是自由的,因而,我相信这是一次纯粹的自由。之后,奔跑在停顿下来的时间里,一个小生命从停顿中感受到了脚掌心下面厚重的土地,偶一仰头,天空中飘荡那么多那么多奇异缤纷而又美丽的云朵:这一低头和仰头之间,生命开始在形而上或形而下的两个不同的世界中遇到了捆绑,人类天生就是要接受捆绑的。在低头间,你看到了尘埃、沟渠、裸露的树根、谦卑的昆虫们游离于尘埃之上……在仰头间,你看到了云雾、松枝上的露水、无影无形的风,变幻在无空中的云朵走向……只有低头看见了地又仰头看见了天空的人才会接受生命中的绳索,之后,是漫长的捆绑,亦只有在捆绑之下的生命,才可以追索自由这个永恒的词汇。


人的行为接受了从天与地之间落在你身上的那根绳索开始,就开始接受了限制。那根绳索是无形态的,就像风也是看不见的,然而风却带来了呼啸,一阵风来了,它是轻风、狂风……你看不见风的颜色,形体,风却使你感到了凉爽,如遇到狂风,你看见风将树枝上的枯叶吹落在地后又将树吹绿了……绳索与风很相似,每个人在出生以后都有一根寄生在他们身体中的绳索,那根绳索弯曲在我们的血迹深处,隐藏在我们的双臂膝盖中,左右着我们的灵魂。


就自由而言,就像我们各自所亲历的人生故事,它就像一只火柴盒,看上去,它体积小不会占用我们更大的空间,而当你一旦启开盒子,抽出一根火柴棒时,你在划燃它之前,早已看到了那团照亮黑暗的火光,而当你划燃之后,你将光焰转换成为了另一束火光……在这火光上下,是我们无处不在的生活轨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的命运经常在划燃一根火柴时,看到了光亮,那时候,我生活在滇西县城,因为读书的缘故,我总是感觉到这座被群山遮蔽的县城就像那只火柴盒一样小,于是,我总是想寻找各种理由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但在行走之前,我告诉我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这里有我的房间、书籍、父母妹妹……经历了一次次出走以后,我还是重回县城……在我的青年时代,命中注定了我要生活在县城,我是一个宿命者,遵循着命运的规则在小县城生活着。这期间,我也观望着很多人的命运,我想,之所以我写小说就源于我生活中的背景给予了我讲述故事的机缘。在二十六岁之前,我一直在县城写作生活,囿于此,我并非感觉到不自由,只是内心深处总是会奔涌着一种云南山冈上细小的溪流,它的源头出自岩壁间的一道裂缝,它只是一条头发丝般的细流在往山下流速中,遇到了另外的同盟,它们不知不觉中开始交融,之后再住下流去……一路上,它们要经历蛇穿过的野生灌木,穿过危岩巨石,穿过森林山谷,但它们至㚲至终都在流动中……直到它们汇入了更大的河流。我的命运也同样,因为写作,总有更多类似语词般的远方在召唤着我。


那是奔向自由的召唤吗?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开始收拾行装,这一次不是出走中的短暂旅行,而是永远的离开。将书籍一本本装进箱子时,也同时装进去了我的像册,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这一切迹像都似乎意味着我获得了自由一一去追循自己的理想。自由不再是一个词汇,而是一种行为,而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每个人所编写的故事。从身体第一次开始奔跑的刹那间开始,我们就开始探索自己身体与自由的奥秘了。


那是一座横断山脉中的小县城,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听说他们是从上海来的裁缝。他们的奇异服装给八十年代的小县城带来了一种小小的服装潮流,之后,他们就在小巷深处的老房子里租住了一座小小的庭院,有人告诉我他们是为爱情私奔而来的。总之,那一段时间,他们的出现给县城带来了摩登的裁缝铺,他们很快就融入了自己的生存环境,在庭院外挂上了上海裁缝铺的牌子,还买来了种有芍药牡丹月季的盆景装饰庭院,并将缝制好的衣服样品挂在了铺子里。这一切迹像表明他们正在为自己所追索的自由而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将生活从上海延袭到了一座小县城。先是乘火车到昆明,再乘两天的长途客车来到了滇西县城。我想,私奔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走得越远越好,这使他们选择了僻壤中远离上海的小县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要用其私奔的代价延续着生活的诸多细节,我经常看见那个皮肤白皙的上海女子穿着细长的高跟鞋,到县城的菜街子买菜并穿过了高低不平的街巷,再过了些日子,我还看见这个女子挺立起了怀孕的腹部……每次我到上海裁缝铺去时,总能感觉到那个上海男子始终在缝衣服,那个女子始终守候在他身边。私奔无疑使他们获得了空间和自由,再接下来的日子,院子里有了一只摆篮,女子坐在揺篮边,偶尔她会将孩子抱起来……这一切都已经说明他们之所以私奔就是为了这个现实的场景。


而我以及生活在县城的许多青年却孕育着离开县城的择机。终于,我似乎已经在茫茫迷雾中寻找到了择机,那就是为了写作而离开,我仍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搭上了木祥的车,木祥当时是县农业局的农科员,跟母亲在同一单位。在离开之前首先是跟母亲商议到北京去的问题,我母亲是农艺师,她对我一生的影响非常大,乃至于只要回忆成长或时间的话题总是会谈到我的母亲,因为她仍健在,九十岁了仍头脑清晰,时间的一根根细小的脉迹就像她养过的蚕吐丝时的场景。对于父亲的回忆,更多的是他严谨的生活习惯,以及59岁时给我们所带来的死亡。母亲读书不多,一生都在田野大地上行走,但对于我的写作和一次次的出走,总是心平气和的默认,也许在她认为,脚就是用来行走的。在她的默认中我感受到了她淡淡的忧伤之后,给予我独立自由的勇气。首先,是她帮我送上了车,并默默的目送我远去。感谢木祥的微型车,木祥曾在西藏当兵开车多年,从永胜到昆明,好像是穿越了大半个滇西。多年以后,木祥开始写小说,短篇小说《怒江故事》曾获《大家》文学奖。感谢木祥的车将我的行李载到了昆明火车站,当天傍晚,我便乘上了从昆明通往北京的绿皮火车箱……


自由是什么?空泛的自由是不可靠的,在通向自由的路上,你应该作好准备去迎接生活赋予你的历炼。每个人所需要的自由都是通往你命运的演奏曲。年轻时会遇到诸多纷乱的诱惑,如能在纷乱和诱惑中,寻找到令你怦然心动的一件事,并将此事做下去,你为此就寻找到了通往自由的故事。

我们始终在讲他人和自己的故事。自由造就了每个人从自己的渊源中获得了生的启示,生不仅是饥饿和用食物解决饥饿的问题,生,除了温饱之外,更多的是解决你生命中的灵魂问题。所以,大地之上有学校、圣殿,人类的先知们在宇宙中最早创造了语言,同时人类因饥饿和精神的冲突,从而产生了人心的欲望,在黑暗和光明之间的时间中,每一张脸都曾经浮现在历史的帷幕闪开的舞台上,又在帷幕合上时消失。


自由,是轻盈的,在芸芸众生者面前,所有天空中飞行的鸟儿们因为有翅膀都是自由的。在昆明,每到冬天时,都会迎来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鸥,数之不清的鸥鸟在出发之前一定有仪典,鸥鸟们站在西伯利亚的冰雪和荒原之中目望着天宇,世界很大很大,但总有鸟群穿越天空所拍击翅膀的声音,它们来了,你会在翅膀下感受到鸟群的自由吗?你会在雪白的、黑色的羽翼间感受到它们奋力搏击天空幻变中的勇气吗?要想拥有自由,就必须飞翔,倘若没有飞翔,鸥鸟们就不可能来到温暖的昆明过冬。尽管如此,在一路上,仍然有许多鸥鸟在飞行中死于饥饿和伤疫未能抵达西南方。昆明人在冬天迎接着鸥鸟,为它们早就生产了营养的鸥鸟面包……然而,当春暖花开时,鸥鸟们又在离开了,当空中响起了迁徙的召唤时,有心的人们会看到某一天的黎明,鸥鸟们离开了栖居的城池,开始往天空中飞去,再往西北方向飞去……自由,永远需付出代价。表面上,鸥鸟的翅膀是轻盈的,但你能感知到一双双翅膀奋力搏击天空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吗?


二十一世纪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异常焦虑的时代,因此,谈论自由这个话题,就像谈论人为什么没有长出翅膀这个话题一样,是荒谬而又充满玄幻的。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由,因为我们需要食物,万灵都有嘴张开的时刻,嘴是用来寻找食物的,来自自然界的食物可以滋养一个生命。从生命的饥饿状态可以看见人在为食物而劳作的状态,每一种食物都需通过肢体的劳动才能被我们所咀嚼品尝。为了解决饥饿,飞禽猛兽们在穿越时空,人在大地上劳动,而最终的境界是在咀嚼品尝时感受到自由的降临。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由,因为我们身体中滋生着欲望,身体,这是一个蕴含枝蔓的区域,每一根枝蔓都潜伏着一种本能,它们想触抚到黑暗中闪烁的灯光下的絮语,而在烈日阳光下它们又想抵达阴凉的丛林。本能和欲望融为一体,使身体产生了磁力,但只有在获得明亮的磁力后,你的肉身才会在欲望。获得圣者的启示。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由,因为有生与死与我们相伴,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这是自然界永恒的定力。


写一本书时的困惑就像生活中的现场,仿佛你正在亲手洗着一堆堆杂乱而充满了污垢的衣物,而且要将这些衣物巧妙的分类,否则它们就会相互污染……当洗干净的衣物晒在露台上时,无疑是你的内心获得自由的时刻,尤其是当晒衣绳上的衣物被阳光晒干时,作为人类,我们会在这堆干净芬芳的衣物中获得一种小小的快乐。


自由,理所应当是一个我们想进入其中并获得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期待,我们从未放弃过。在缅北的野人山中,我去寻访中国远征军大撤离时的踪迹,当灼热在空气中像火炬般穿梭时空时,走到野人山的树林里,突然感觉到身体变凉了。就是在这片原始森林中的七十多年以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远征军的几万人不得不从野人山撤离。只有走出野人山,你才能获得生命的自由。要走出野人山,需要战胜饥饿,因为他们才带了一个星期的粮食,而远征军却因为迷路在野人山走了四个多月。要战胜饥饿,就要学会采撷野人山的野菜,品尝森林中的山泉水。此外,还要有脱离疫情并从疫情中走出来的能力,还要有与多种野兽们共栖森林的勇气……当你来到野人山追索自由这个词汇时,你会看到几万中国远征军死于野人山的情景……转眼死去的战士,就只剩下了尸骨……只有当你进入野人山时,才会感觉到自由这个词汇,有多么遥远?


而当你真正获得足够多的自由时,你的内心依旧是迷惘的,这就是生命,神赋予我们肉身时,同时也给予我们绳索捆绑自我的困境。每一个物体都有升或降的特质,朝天空上升时,我们的肉身获得了自由,而在下降中我们又获得了捆绑的肉身。

走出野人山后的那批士兵所获得的自由,是活着的喜悦,但我们知道,欢喜通常都是很短暂的,迷惘痛楚探索茫茫黑夜的时间正在等待着所有人。为了另一种自由,走出野人山的士兵们,有的回到了老家,有的参予了新的战争,有的继续用其生命在漂泊。你无法说哪一种抵达之乡更好,也无法说清楚自由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写作时的自由从来就不存在……反之,只要你面对自我,就同时也在面对语言。在两者之间,你总是在地狱或天堂之间秘密的存在又消失,直到一本书到了结束的时刻,你合上了笔记本,敞开窗,打开门,你下了楼,走到人群中去,这时候的你自己,也许才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自由是人心追索的终极目标,要怎样才能进入自由的境界呢?其实,我们拥有了四肢以后就倾听到了自己的心理暗示,我们可以在世间的道路中寻找到自己喜欢的那条道路,此刻,我坐在房间里倾听着暴雨即将来临之前的雷鸣声,如果站在云南的某座一山冈上,你可以看见云彼此推动着,改变着天际的云图,在暴雨来临之前的雷鸣中会突如其来一道闪电……我曽看见灰蓝色的山冈上被一道道闪电交织一体,之下,大雨倾盆之下,一个农人钻进了他的瓜棚,一座山坡上的果园深处仿佛有众多的幽灵窃窃私语。

我们需要自由,但通往自由的每一条路上,都有等待我们的劫难和事先难以想象的困境,与自由相赴约,就像从海洋到了陆地,我们在寻找着波浪荡尽之后的栖身居所。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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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

著名作家、诗人丨特约

海男,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


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海男的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