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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他
作者:张楚     发布日期:2019-09-04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她,出生在吴江县同里镇。父亲曾留学日本,母亲曾创办蒙养院。六岁时入同里女校。高小毕业后,母亲对她说,你行大,下面尚有三个弟弟,上所职业学校,早日工作掫扶家用吧。那时苏州职校有三种,师范,护士和女蚕校。她想了想说,那就选蚕校吧。入校后有亲戚怕她养蚕过度劳累,劝她改行,她婉言谢绝。她想,这是我自己选的,苦累又怕什么?

他,生于盛泽。父亲曾开设绸行,后行医为业,因不擅经营,家道中落。母亲是织绸好手,每日劳作至三更以贴家用。盛泽素有“丝绸之乡”美誉,家家养蚕,户户织绸。他自小采桑,桑蚕丝绸之道暗藏于心。18岁那年考入杭州西湖蚕学馆,次年东渡日本于长崎农林专科学校蚕丝科深造。三年学成归来,先后在山东青州、江苏等蚕业学校任教。1918年,他到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任校长,这一任就是51年。

她是女蚕校第五届学生。1918年春天,她上二年级。那年学校新来了位校长,人已中年,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话不多,面目威严。她听旁的教师说,这位先生是人物,曾东渡日本学习养蚕技术,如今学校用的专业教材全是他编纂的。苏州的春天,也许是天底下最美艳的春天。她那天遇到他,我们不晓得是清晨、日暮或黄昏。如果让我来选,就选黄昏吧,在一枝桃花底下,或者桑树下,她凝望着他的背影愣了须臾。或许耳畔还响动着肥蚕咬动桑叶的声响,如果还下着细雨就更好。世上所有的相遇,总要些清淡诗意的风物来配,才会显得隆重。

他当然认识她。她是学馆里的才女。毕业时她的成绩全年级第五名。他找她谈话,问她毕业之后的打算。并介绍说,省里给女蚕校两个留学日本的名额,考取后可享受公费待遇。她是否愿意到日本留学?她听后甚是欣喜,当即应允。不久,她就登上了东渡日本的轮船。我们很难想象,临别之际她可曾回首频望?我们也很难得知,身为校长的他是否到岸边相送?

她于留学翌年,考取了东京高等蚕丝学校制丝妇女养成科,是班里唯一的外国留学生。那是1923年,那年的大事件有,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孙中山夺回广州发表和平统一宣言、鲁迅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出版......身为“东亚病夫”后裔,她在学校也饱受歧视。但她从未退缩萎靡。两年后她以优异成绩取得毕业证书,并回母校任教。我们不晓得这两年的时光里,她是否与他鸿雁往来,在庞大虚无的时光面前,任谁都渺小喑哑,何况两个普通男女的书信?不过她肯定对母校情深难忘,不然定会去老师介绍的日本丝厂工作。

他和她再度重逢。他仍是校长,只不过她却成了他手下的一名教员。回校后她在他的建议下,参加了新蚕种的农村推广活动。经过三四个月的筹备,他们携带桑苗、蚕种、蚕具、蚕茧、丝车等实物与模型,到吴江县各村落宣讲科学养蚕。据说,她与另一位教员改装的丝车缫丝演示让蚕农甚是惊诧。那次吴江之行历时两周,我们不晓得除了公务,她与他是否有更多交流?作为蚕学家,作为同僚,除了教学与科技推广,面对落日、面对河流、面对满目苍夷的国度,有没有过惆怅郁思?有没有过举杯共饮话蚕秋?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几年后在他的启发下,她以推广部作保向银行贷款,让蚕本不足的贫农得以在售茧后偿还本利,蚕农感激不已。他们还在吴江、无锡、武进、戚墅堰等地开设蚕业指导所,推广秋种蚕,使桑叶得以尽用。1928年,在他的支持下,她申请贷款筹建了中国第一个农民自办的合作丝厂。“蜜蜂牌”生丝源源不断运往上海。她关于推行蚕种与改良制丝的实践,不仅引起了各国同行关注,也引起其胞弟关注,在此做了两月调研,写出了一本《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

她与他,似乎就这样牵绊在一起。他开学著述,她实践推广。抗日战争爆发后,她入川抵渝,第二年春,他带领一批技术人员和苏南优蚕种到此,共同建立乐山蚕丝实验区。解放后,他仍在蚕丝学校任校长,她仍为教员。1950年春日下午,她与他谈完校务工作后,刚想离开,他却挽留她仍坐上片刻。后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和你说个事,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48岁,他71岁。他数十载以蚕业教育推广改良为重,山河虽在,国破寒心,从未顾及婚姻大事。她也是孑然一身。我们不晓得她当时是如何神情。几十年来,她是否也一直等待此刻?这样真实的境况,是否曾依稀在她梦中重叠浮现?我们无法伪判,任何的剖析在这里都显得苍白矫饰。3月12日学校按惯例举行纪念会,他走上舞台对全校师生们说:诸位同志,节目演出之前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我和费达生女士结婚了!

没错,她叫费达生,中国著名蚕丝专家,一生从事蚕桑丝绸科学技术的推广,被称为“丝绸之母”,2015年去世,享年102岁。他叫郑辟疆,中国著名蚕丝教育家、我国现代蚕丝业奠基人之一。1969年去世,享年89岁。她与他,共同生活了18年。

他们的故事,是从盛泽听来。盛泽,位于长江三角洲和太湖中心地带,历史上以“日出万匹、衣被天下”闻名于世,素有“绸都”之美誉。当代之盛泽,每年丝绸市场交易额超千亿,经济产值位居全国中小城市百强镇排行榜第13位。七月游盛泽,被此地之富庶与丝绸交易之庞大所震撼。那日在“丝绸博物馆”,见到两尊蜡像,朴实和善,并肩而立朝向游客。天气燥热,气温高达40度,导游匆匆介绍了两位由来就离开了,我却被导游的片言只语所吸引,在他们的生平介绍前默然站立良久。在蝉声鸣唱中,我想到了很多伉俪,譬如居里和居里夫人、萨特和波伏娃,甚至是萧红和萧军。然而,他们的目光都没有她与他那么笃定、自然。他与她即便彼此写过情书,肯定也没有他们那般旖旎华美。在她与他的世界里,我想,桑叶、蚕茧和丝车,也许是献给彼此最动听的词藻了吧?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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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

著名作家丨特约

张楚,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等。


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日、韩、德、西班牙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