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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东诗歌中的“美”与“痛”
作者:许道军    发布日期:2020-05-20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雨水下的多一点,少一点;花儿开的早一点,迟一点,又能怎么样呢?它们无碍春天的大局。那个听到雨声、看到花开的诗人,听到听不到雨声、看到看不到花开,又能怎么样呢,他同样无碍春天的大局。实际上,几乎所有人的存在都无碍春天的大局,无碍世界的大局,他们的忙忙碌碌只是重复而已,如同“去年飘过的云,又落在了湖心”(《春风误》)。然而作为一个“依赖夜晚、绝不肯轻易睡去的人”(《夜晚的声音》),在洞悉存在之虚无,乃至经历“用一种白填充另一种空白”(《服药记》)的拯救之虚无后,他又该如何,又能抓住什么?

作为一度因“深度经世”而停笔,最终又“归来”的诗人,吴少东的诗歌创作少而精,其作品,主要集中在《立夏书》诗集里。从题材上说,他的创作主要有三个方向。第一个方向,主要表现亲情之美好以及对逝去亲人的眷恋与追忆,这类作品有《孤篇》《描碑》等。与这个题材及主题相关的是,由对亲人生命的离去延展到对世间生命的敬畏,借助于“死亡”事件考察生命与人生存在的意义,如《在乌拉盖看杀羊》等。表现“生命”的在与不在是关键词,主题指向“爱”。第二个方向,主要借助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考察万物存在的意义,这些作品有《节日》《春风误》等。“万物”的存在与不在是关键词,主题指向“意义”。第三个方向,借助于空间形式与日常生活状态,考察自我存在的意义,包括《悬空者Ⅰ》《天际线》等。“我”的存在与不在是关键词,“悬空”是重要线索。当然,还有一些唱和诗、游记等,比如《过太仆寺旗》《过淠河》等,它们精致而优美,抒发的是一些传统文人或体制内知识分子的情怀与性灵,精致清新。

在《孤篇》《描碑》等诗中,诗人塑造了完美的父母形象和有趣的儿子形象,情感纯正而浓郁。诗人怀念与赞美母亲,在他的诗中,母亲对父亲的忠贞与依恋,善良、坚韧、刚强,感人至深。诗人怀念父亲(《孤篇》),理由也十分充分,因为父亲以天下独有的方式爱“我”,而作为父亲,他依旧活在“我”身上:“这封信我几乎遗忘,但我确定没有遗失。”同时,这种爱又通过“我”延续到儿子身上:“我在被儿子激怒时,常低声喝令他跪在地板上。/那一刻我想起父亲”,饮水思源,慎终追远。

父母的去世,是生命的消失,留给诗人的是无尽的痛。推己及人及物,无论如何,生命的失去总是不幸的,在这个情感维度上,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剥夺,诗人绝不会赞同。“风吹草低,密集的羊群/似草原上凌乱的墓碑/白云一般白”(《在乌拉盖看杀羊》),草原上,人类的狂欢与杀戮即将开始。那些美丽的羊群,在诗人眼里却如同“凌乱的墓碑”,美丽而不祥,如同1989年海子眼中的桃花:它们一边在开放,一边在死亡;每一刻生命形式的展开,必伴随着相应生命内容的消逝(见海子《桃花》《桃树林》等)。诡异的是,诗人看到了这一切,想到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在行动上也似乎无动于衷,甚至他还要参加盛宴,品尝另一些生命做成的“美食”,并给予赞美。

反讽是一种修辞,修辞带来美感,然而这美中却沉浸着痛。对于生命的失去或即将被剥夺的痛,诗人以回忆与赞美来化解,或者以修辞来转移,但无论如何,反讽对于现实,无济于事,“美”也不能取消“痛”。

如果说因生命的失去而导致的痛感刻骨铭心,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有理有据”,那么,还有许多痛是看不见,甚至是感受不到的,因为它们“悬而未决”。

我们注意到,面对万物“依旧”“又”“依然”这些永恒、无穷、循环的状态,诗人却感觉到了存在与时间的双重荒诞,表现出了强烈的厌倦。今年的树叶与去年相同,去年的云又飘到了湖心,一切都是重复,毫无差别,甚至“自己”与“自己的敌人”也没有区别:“我可以放过自己和自己的敌人,模糊/意识与意义。”(《二十楼的阳台》)

世界年年如此,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问题一定出在审美主体身上。

在《天际线》等诗中,诗人袒露了自我形象和内心世界。“我”居住在二十楼阳台,亦在世间“悬空”。“我”与它们并列,自然是同类,定然感受到了那种与“绝望”“孤独”和“悬而未决”一样的失重感。

悬空之物不仅在身外,它还在身内:“我的痛悬在我的胸口/但不能确定位置”。治疗“我”的痛的白色药片,像朝阳,像落日——它们也是“悬空之物”:“我的痛,明亮又明显/但一直悬而未决。”“悬而未决”即是失重,失重的可怕之处在于:你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你以为在上升,或许恰恰是在下降。当然,你更不知道何时可以停下来。

诗人感受到了失去之痛,也感受到了失重之惑:“这几年,我像退水后的青石/止于河床。流水去了,不盼望/也不恐怕。不拘于栖身的淤泥与/缠绕的水草,依旧守清白之身。/像河床上的青石,将风声当水声”(《二十楼的阳台》)。

作为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人,诗人也尝试反抗这种虚无,反抗“悬空”状态。干脆“坠下去”,不再依恋高处、不再恐怖低处,又怎么样?内心的痛已经成为“病”,反抗“病”需要药物,依赖的药是白色:“我依赖一剂白色的药/安度时日。”(《服药记》)然而,生理的疾病可以治愈,情感的病怎么治愈?虚无的病怎么治愈?“其实我依旧在寻求/一剂白色的药/用一种白填充另一种空白”,即使找到了这种“药”,它也是另一种“空白”。实有之“白”如何去填充“虚无”之“空白”。面对虚无与荒诞,“我”无能为力。

反抗是徒劳的,但反抗本身或许有意义?“就像这些年来,怀抱石头爬山,/一个趔趄,石头跌下山去,然后/重新抱起、攀爬。而那些滚落的声响/我忘记了”(《以外》)在反抗中,诗人或许能理解西西弗斯的努力与绝望。诗人甚至想到,反抗或许能成功,“痛”能转化成“美”,“将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入大地,大地疼痛/病树上开出花来”(《以外》)。

当一切无济于事的时候,诗人想到了死亡,唯有死亡能赋予生命意义,赋予生活、生存以深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理解,为什么诗人如此沉浸于表现亲人乃至生命的失去,因为正是生命的失去,不仅能给存在,包括无意义的存在赋予某些意义,还能带来实实在在的痛感,感觉。但是,诗人在对生存意义的追寻并非任意的,他希望获得意义,但是这个意义必须由自己赋予,而不是他人。“遍体鳞伤的天空下,/我最想亲历的仪式是/捧着自己的骨灰,走过/割草机刚割过的草坪”(《仪式感》),死亡是自己的死亡,无可替代;存在的意义应该由自己获取,而不是他人赋予,这或许就是诗人所向往的人生仪式的价值所在吧。

我们无需过多的去追问,诗人的“痛”究竟来自现实中“政客的嘴脸”“讨厌的小众”,还是来自存在主义哲学、“现代主义”或“启蒙”等等概念的文本态度,能感受到“悬空”之虚无并能将之命名为“痛”,本身已经提醒我们,“痛”是、并且是应该存在的。虽然在这个时代,“痛”和“反抗痛”本身都成为一种“美”的表演,成为另一种虚无和荒诞。由于诗人深切的反思与自省,将内心无可名状、不可乃至不便名状的“悬空”真切的展露——虽然它们依旧“无碍春天的大局”——为我们保留了一份极其宝贵的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档案,为这个时代清醒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立此存照。

人在诗坛中,诗在潮流外。这么多年来,吴少东一直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不随潮流,也不标新立异,在学院派与民间派之间独自奋力前行。他的诗虽然总量不多,却能挑选出许多代表作,如《立夏书》《过梅岭驿道》等,已经在当代中国诗坛产生广泛影响,成为安徽乃至当代中国诗歌的重要收获,而其选择与坚守的“情感”“美感”“痛感”与“意义”写作,在诗歌写作趋于浮躁、粗疏、无聊的今天,具有特别的意义。


(许道军,评论家,上海大学中文系副主任、副教授、文学博士。)

——选自《诗歌月刊》2018年第7期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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