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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琬丨​譬如朝露
作者:李琬     发布日期:2019-12-25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雨水纷纷不绝。萱草一夜之间开花又败落。这些纤长的明黄火焰,完全处在不引人注意,不受到重视的位置。走在大街上,人人都想买到更贵重的东西。心中那个胸无大志、无所事事的自己,也在几年间渐渐退隐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但她又呼唤着你,时时想让你把注意力从眼下的事务,转移到那无功无利的自然和艺术之上。


去法海寺时,是和南希一起。她是我一见到,就以为我已经认识的那种女孩,是如同我九岁记忆中,穿着白睡裙、蕾丝短袜,与我一起坐在地上看动画片的邻家姐姐。她是英国中部人,声音轻柔,亚麻色短发,蓝灰色的眼睛。第一次见面,我们远远地坐着,笑舞台上那个滑稽的诗歌朗诵者。我们彼此瞥见对方的笑,就因为这个而知道,我们立即就要做朋友的。


在法海寺,明代留存下来的壁画据说几乎没有修补。众人走入黑暗一片,陆续打开手提灯,光晕如烟云腾起,我和南希惊讶于仍然湿润淋漓的色彩。除了水月观音,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六朵牡丹,有粉黄色也有红色的,开放程度不同,分别代表生命的不同阶段,回顾一瞥,譬如朝露。


我们曾经非常想走进那个所谓更男性的领域,通过占据男性的友谊和情感进而占有美、真知及其恒久不变。而现在,我们曾经以为了解和熟悉的东西渐渐疏远,过去的底色显露出来。我说,北京的太阳太厉害了。她说,是啊,欧洲女孩子夏天都喜欢把柠檬涂在头发上,这样可以让头发吸收更多的阳光、颜色变得更浅。我笑,褐色头发不好看么?当然也好看的,她说,还有红头发。更少见的红头发。


她和我一样,我们都不是那种像罗伯特·奥特曼电影里会竭力打扮、存钱买微波炉的女孩,因为我们并不需要这样,从小受到的教育也使得我们不会是这样。然而,我却常常很想成为那样的女生,她们有切实的满足,并且不容易为自己所做的任何努力感到羞赧。


三十年前,母亲在美国时,总是看到报纸上征求照管小孩的广告,周末去别人家里看小孩。她说,这样既可以赚一点零花钱,也用来练习英语,同时打发时间。人家约好的出租车载她过去,到了时间又把她送回来,美国大城市的繁华一次次展示它多重角度的面孔。当时国内还很少见到的商场里的玻璃旋转门,不会熄灭灯光的夜晚,家家户户的花朵和银质餐具,如明灭的星火爆裂……对她而言都是新鲜,于是她用第一台自己的美能达相机留下了那么多照片。我很好奇,她怎么以前几乎不提这些细节。她说,她照顾过一个很小的小孩子,有次跟她说pee-pee,那时她整天跟实验室打交道,还不懂这个口语字,结果小孩子过了一会儿就尿裤子,她只好又把弄脏的一切又换洗一遍。


我知道,我还是多少和她相似,在完全陌生的人家却觉得安稳。多少生疏又亲切的物件,动物形状的牛奶饼干,有蓟草图案的桌布,晶晶亮的圣诞树,还有那些古旧的耳钉串珠……我摩挲着它们,从母亲的手中接过那个我出生以前,尚有无限青春生机的光亮世界。她所抛弃和遗忘的光亮世界。我对J师说,你看,这镂空叶片状的铜汤匙,三十年前用来盛蛋糕,多么别致。J说,那是一去不返的好年代,人人讲生活,讲情趣,过得体面,你看现在,美国又是如何光景。


去年秋天,我刚刚回到这待得有些乏味的城市,着手找工作,暂且住在一间民宿。刚入住时,一进门屋子没开灯,竟有一只八哥扑棱棱飞落我头顶,令我惊吓。不过后来,主人把它关回笼子,于是我每天有了一个发出奇怪声音的活物陪伴,只觉得很好玩。这间屋子,阳台摆满绿色植物,晴天的灿烂光线就透过叶片充满客厅。我坐在落地窗前看书,索性放弃焦虑,抱着未来随便要去哪里的放任心态,晚上照样去魏村喝咸奶茶。北京的马路宽阔到荒唐,东边更是如此。我走到商厦里,却是旧的老的面孔和物件,是我在武汉时几乎很少去过的那种老百货。转来转去,买些口粮,流下汗来,回到民宿才安心。


白天,其他住客往往不在,正好邀请朋友过来聊天喝茶。因为光线充足的缘故,也莫名其妙充满信心。回想起来,很少有睡眠比那段日子更好的时候。在民宿里,另一个客人是一位长得像东欧人的年轻男人,他总是穿着很长的呢子大衣、西装、戴着毡帽,领带一丝不苟,皮鞋非常干净,加上神色严峻、行色匆匆,我不免猜想他在何种保密行业工作。我发一会儿呆,就继续翻译,烧水泡茶,吃威化饼干。就在这样的小事上,我消磨了许多时光,于是不十分感觉到生存的焦虑。


是啊,快乐就是拥有这些无人知晓的梦。无论他们将这些事物多么改变折磨,都不会完全消除历史的细微行迹。在智化寺,你坐在异常高大的丁香树下,也可以做同样的梦,如同那几张难得见到的上世纪30年代黑白照片,当时的智化寺陷于破败荒颓,却仍然透露辉煌气氛,一切影子深刻分明,是北方常见的光线作用。门紧闭着,松散的桌椅睡着,仿佛无人留意,却又兀然高妙,帝释天和大梵天塑像上的衣饰虽然灰淡剥落,仍然见出往昔的繁复斑斓。我一遍遍笨拙描摹着这些建筑的线条,想起了孤单的十七岁,去旧书店收集些父亲不会十分赞赏的玩意儿,看被人抛弃了的明信片上的藏地擦擦泥佛。我试图把握它们的轮廓,那些笼罩其上的灰尘和汗水。我知道,它们的影像会一次次复生,而曾经在学堂里读过的干枯书本却在我心中一次次焚烧尽净。


我走在灰白的大路上,在北方雨后的潮湿里嗅寻像似南方家里的丝丝缕缕的痕迹。一百年前的他们寓居在这里,也是如此想象的么?多年前丢失的《世界童话故事选》,最近失而复得,翻开内页,眩晕迷离的空气再次扑来。我并不知道,这些影响了我们的作者究竟为谁,而对于两位译者也所知甚少,只是感激他们,将人类心灵里最无法解释的根深蒂固之物,以一字一句的英汉字词相照应,镌刻于微薄的纸页。我心里也会对五妹,对南希或者德米说,你也懂得这一切,生活并不灰暗陈旧,却因过去与将来回忆掩埋的宝物而熠熠生辉。对我而言,你也是失而复得,可以让心激起波澜,又复归平静,如我每次黄昏时从武昌回到汉口,坐双层巴士经过长江在大桥上见到的景象——夏日渐渐弥散的氤氲水汽中,光彩一点点移动熄灭,从小山上的长春观山门,一直到晴川阁,就在层层潮水般涌现的绿色草木之中,如迟暮的美人拢一拢她的云鬓。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李琬

诗人丨特约

1991年生于湖北武汉,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图书编辑。

写作诗歌、散文,兼事翻译、批评。作品见于《上海文学》《诗刊》《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