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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有大德丨王跃文
作者:王跃文     发布日期:2019-10-23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世有仪狄,而醪醴醇酎乃出。绵绵七千余年,爱酒者视之若命,谓忘忧物,谓般若汤;恨之者咒之逐之,曰迷魂,曰狂药。昔秦穆公伐晋,于韩原大胜晋军,乃投酒于河以劳师,三军皆醉,穆公遂成就霸业。梁武帝忏法,颁《断酒肉文》,谓酒肉荒唐乱性,断大慈悲种,故僧尼信众畏酒如虎狼蛇蝎,避之犹恐不及。酒乃天地钟灵毓秀,变化五谷,六蒸九酿而出,其色如琥珀清露,其嗅如芝草幽兰,其味宜醇宜烈,其韵雅适绵长,本为世间天禄佳品,能颐和天下,扶衰养疾,何令人誉之毁之,亲之弃之,判若云泥?

我谓酒之于人,清明若镜也。人之饮酒,如临镜自照,本性皆出,无可逃匿。清者清,浊者浊;德者愈敦笃,轻狂者愈浇薄;豪者愈豪,怯者愈怯;慈者证菩萨,戾者变兽鬼;智者愈智,而愚者则蠢若泥猪矣。非干酒之故,实饮酒人不同。故郦食其以高阳酒徒,而得见高祖;扬雄博识广闻,遂有载酒问字;阮咸豪拓,不妨与豕共饮,亦能金貂换酒;曹操煮酒以英雄自论,却不识对面刘备胆颤落箸,貌若懦夫,实乃真机心英雄;阮籍放浪形骸,耽觞酌而得《通老》、《达庄》;济颠鲸吞龙吸,亲糟丘而因酒证道;武松本艺高胆大,十八碗敢上景阳冈打虎;宋太祖阴鸷险诈,故能杯酒释兵权。其所以若此,皆因酒能见性,令饮酒者现其真面目也。故许慎《说文解字》谓:“酒,就也,就人性之善恶也。”就即近,也即归。酒本无恶无善,饮之者恶即酒亦恶,饮之者善即酒亦善。以饮酒见人性,此酒之大德,大慈悲矣。

我少年意气,曾有饮酒“三不论”之称,谓“酒杯不论大小,颜色不论深浅,度数不论高低”。尝长夜痛饮,醉山颓倒,及晨,公文紧要,乃卧一长凳,强扶头而口授文字,劳同仁记以塞责,居然不恶。后因两度胃疾,医生嘱以禁酒,始强疏酒矣。然闻酒香而馋虫动,于酒一往情深,终不免有刘伶之效耳!

壬辰冬日,我入巴蜀地,访天府国,循酒香而朝水井街烧坊遗址。水井街烧坊上起元末明初,经明清而至今日,已六百余年。其地为成都老东门桥外,府南河边。府南河又名锦江,老杜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何等飞动流走,浩大悠远。六百年前,府南河水澄沙白,游鱼可见。河边皆木屋院落,酒肆人家,街陌纵横,密柳夭桃。水井街得名奇矣!虽家家门前清流,仍户户凿井而汲。其水质甘美清冽,既供炊饮,又酿好酒。故家家有好井,户户有美酒。更有奇者,家家好井美酒而恐人不知,于门首刻一“井”字,告之路人,此处可饮可歇。成都自古为商旅要道,商队马帮,络绎不绝。于是远至蒙藏草原,近到云贵深山,百千里外人皆知成都有水井街,水井街人家皆有仁德矣。

我访水井街烧坊遗址,恰逢天现奇象。雪花浮落,点点无声,却又含睛见日,光影照人。水井坊街今无存矣,唯作酒烧坊保留完好,其酒窖、晾堂、灶炕、墙基,碎瓷残瓦,犹历历在目。窖泥乌黑,亦有六百余年。窖池里佳酿正在发酵,浓香馥郁,醉人心脾。烧坊老者笑云:窖泥以老为贵,愈老愈佳,盖千年窖池,万年窖泥也。故水井坊酒聚其灵气精华,天下只可有一而不可二,真造化之所独赐矣。水井街人仁厚笃德,水井坊酒岂非天赐而褒其德乎?以笃德之人而酿酒饮酒,岂不得美酒之真旨哉?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王跃文

著名作家丨特约

王跃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湖南省政协文教卫体和文史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湖南省德艺双馨艺术家。

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南省文化创新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当代》等多家文学刊物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朝夕之间》《大清相国》《苍黄》《爱历元年》,中短篇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杂文随笔集《幽默的代价》,访谈录《无违》《王跃文文学回忆录》等。

中篇小说《漫水》在英国翻译出版,长篇小说《大清相国》在日本翻译出版。其作品既有对现实生活的锐利表达,也有对历史长河的人文发现,以及对原乡故土的深情回望,在文坛和读者中享有盛誉。